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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芝麻專訪|王露:有些關於故鄉的記憶,是刻在血液里的


October 2021



Frozen are the winds of time


在剛結束的個展中,王露展出了《Frozen are the winds of time》系列作品。一次回家的拍攝,讓王露意識到了家鄉的巨變。拆遷的房屋和新建的街道讓記憶里的故鄉變得模糊,但是家鄉的人們卻依然維持著以前的生活方式,彷彿沒有融入高速發展的環境。如同因交通事故失去「時間感」的父親一樣,時間和生活都在飛速前進,而父親對世界的認知始終停留在了二十年前。這種衝突和矛盾感讓王露決定不再逃避,主動回溯起了「家」與「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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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OUT ARTIST


王露,生活在東京。本科畢業於武藏野美術大學造型學部攝影方向。目前就讀於東京藝術大學美術研究科先端藝術表現方向。她的作品關注新舊事物的交替,以及內部和外部的巨大變化下個體與群體之間的差異。

Weibo:王喜喜也是王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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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採訪P=picupthesesame,W=王露








Frozen are the winds of time


P:最近有沒有發生什麼讓你覺得莫名其妙有趣的事情?



W:最近一直在忙展覽的事情,還有快畢業的事情。特別忙,所以沒有覺得好玩兒的事。


P:有多久沒回國了?這段時間對這組作品的創作有什麼影響?



W:我應該是從做這個作品那年,2019年之後,疫情開始了就沒有回去過。因為沒有辦法回去嘛,現在是能回去,但是回去之後面臨回不來的狀況,所以就沒有辦法再繼續拍。但是有計劃要繼續拍的。


P:之後有機會回國的話,還是會繼續拍攝這個作品對嗎?



W:對的,因為這個作品的創作時間是非常短的,2019年的春假回去了大概10天左右。包括2019年的暑假,大概是15天左右,其實就是在這段時間拍的。






Frozen are the winds of time 展覽現場


P:之前看到你寫的文章,說自己18歲之後都在逃避家鄉,那為什麼時隔這麼久又去做一組這樣關於家鄉的作品?為什麼又決定面對故鄉了?


W:其實也不是18歲以後在逃避家鄉。自從我父親生病以來,一直有這個傾向吧。不止是因為他發生車禍後,導致大腦沒有辦法修復的病狀,還由於我母親的壓力特別大,遇到很多事情比較急,脾氣比較差,各種事情加在一起,所以一直在逃避。

想拍攝這個主題是因為自己在學攝影嘛,有一段時間創作特別迷茫不知道自己要拍什麼,迷茫大概維持了半年。後來剛好要回國,就說試著拍一下。從我真正開始拍才意識到,原來我們家那邊變化已經這麼大了,大到在家附近幾百米,如果不看著地圖我都很難找到家的方位在哪裡。就比如說這張照片是在我們家旁邊走路不到一分鐘的地方,它已經完全拆到看不清楚這地方是哪兒。如果我媽媽單純給我拍這張照片,我完全認不出來,但其實就在家旁邊。我覺得現在國內不止是我們家那邊,很多像太原那樣的城市發展得都很快。城市被拆了,很多地方也蓋了很多新建築,所有因素夾雜在一起就會讓我覺得這個地方很陌生。

然後還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我回國的時候我媽媽新買了一個房子,我第一次回去住那個房子,照片里有很多綠色的裝飾,還有奇怪的壁紙。還有一個是我父親對我的記憶是越來越少,或者說是模糊吧。以前也有過這樣的情況發生,但是我沒有意識把它作為一個作品來做。很多因素夾雜在一起,對於我的衝擊是滿大的。尤其是這個房子,「誒,這是我家啊?」第一次回我家的感覺,然後我爸不認得我的感覺,故鄉我也不認得它,就是一個很矛盾的狀態吧。就是有一種如果我現在不去拍的話,那我可能再回來時候新房子又建起來了,記憶更少了,我父親對我的記憶可能也更少了,感覺現在不去拍以後就拍不到了吧。




Frozen are the winds of time 展覽現場





Frozen are the winds of time


P:因為這次展出的作品中有你媽媽寫的日記,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關注母親的?在整理這些日記的時候有沒有注意到什麼之前沒注意過的事情?



W:我覺得我和母親的關係比較微妙,並不像我身邊很多父母和子女關係很融洽的狀況。我們家因為發生了很多事情,導致我們兩個互相都不太會表達愛,但是又會互相抱怨為什麼最近沒有找彼此。她很喜歡跟我撒嬌,但她又不會主動找我。

我小的時候,她脾氣挺差的,她寫的那個日記以前我是看不到的。因為她在日記本第一頁就寫了「尊重別人就等於尊重你自己。」那幾個字感覺很威嚴,我看到那一頁就不敢再往下翻了。做這個作品之後她有一次問我:「要不要看看我寫的日記?」還說要不給我念一下,我說:「念就不必了。」因為她是一個看電視劇都會拿毛巾擦眼淚的人,所以我就覺得不必了,省的我們兩個抱頭痛哭。但是我每一頁都拍下來看了,體會到了小時候那種,即使我身處在那個環境中,也沒能感受到的她的情緒。因為我父親當時出交通事故的時候,我媽媽那時候的年紀跟我現在是差不多的,她也是三十多歲,我現在也是三十二歲,所以我現在再看到的時候心情可能會不太一樣。




Frozen are the winds of time 王露媽媽的日記


P:我覺得你媽媽想主動念日記這個行為,是因為你媽媽喜歡表達自己的情感對不對?



W:對,她不會藏著的那種。


P:那你整理日記的時候有沒有發現什麼之前沒有發現的事情?



W:有一些。我覺得這是比較傷感的事情吧。就是我媽媽是一個喜歡在難過的時候寫日記的人。其實我也有這樣的習慣,開心的時候反而不太會寫日記。所以她現在那本日記慢慢變到一年寫兩次,或者一次,甚至幾年寫一次。她現在還有在寫,可能偶爾就寫那麼一兩句。這是我以前沒發現的事情,看的時候比較難過,但現在也能接受了。




Frozen are the winds of time


P:在拍攝這組作品的時候,有沒有什麼記憶深刻的瞬間?或者是一兩張你想介紹的照片?



W:首先我覺得是這張吧。因為當時想拍的是我媽媽。我覺得她很有意思,她們那個年代很喜歡在拍照的時候擺這樣子的姿勢。她就很想讓我給她拍一些這樣的照片,是她年輕時候會喜歡擺的姿勢。我當時就說,那給她拍吧。然後我爸突然出現了,他想知道我們在乾嘛。他平時很拒絕我拍他的,但是他又很想知道我們在幹嘛。我覺得這個情況跟我們三個人的關係很像。他生活在這個環境裡面,但是他又很拒絕我的一些事情。包括他現在不知道我多大的年紀,他也不知道我現在在乾嘛。可能因為他生病,所以對時間的感知幾乎沒有,也不知道現在是多少年了。這張照片是意外抓拍到的,當時拍到我也不知道,沖掃出來才發現的。他來的一瞬間我就馬上把快門按下去了。

還有一張,我們生長在中國可能不太會覺得有什麼不一樣,但是這張照片日本人就覺得很有意思。甚至很多人會問說,這上面的圖是你的照片嗎?他們會以為我在做一個裝置。因為在日本,他們的施工現場外面都是白色的布,要麼是藍色的網。他們從來不會像我們那樣會對這個小區做一個暢想的圖片,貼在小區施工現場外面,很多人會覺得這個事情不可思議。可能因為文化的不同,就會有一些不同的有意思的結果出現。




Frozen are the winds of time


P:在你的印象中,故鄉除了你照片里的樣子,還有其他什麼樣子?



W:我覺得故鄉分為兩種:「我的故鄉」和「別人眼裡的我的故鄉」。別人問你老家是哪兒的時候,你回答完,別人馬上會對你的故鄉有一個固有印象。比如我老家是山西太原,別人會說:醋,煤老闆,就會有這種關鍵詞出現。確實是有一些印記是刻在我血液里的,我到現在吃飯都不能沒有醋,這是 一種事物的味道和記憶,我覺得特別深刻。

還有就是我這個照片拍出來,很多人都會問你的照片為什麼會有這種透明感,為什麼會是這種很淺的顏色。其實這是我記憶里的顏色。因為我小時候太原的沙塵暴非常嚴重,天幾乎沒有藍色的,偶爾晴天我媽就會說「今天天好藍」。但是我們在日本生活幾乎不會遇到這種情況,太原常常是霧蒙蒙的。還有就是我的這組作品也受到賈樟柯的影響,因為他也是山西人嘛,所以他的作品裡面經常能讓我有一些共鳴。他拍的一些生活在山西的人會讓我覺得他們就是我家的鄰居,就是我隔壁的叔叔伯伯。他的電影的色調對我也會有一點影響。那種灰蒙蒙,白白的感覺,可能是一種家鄉的氛圍。






Frozen are the winds of time


P:在日本留學和生活對你創作這組作品有什麼影響?



W:有一個滿大的影響,在日本不管你是學校發表還是拿到外面參加一些什麼活動也好,基本上所有人都會問你做這個作品的動機是什麼,你為什麼要做這個作品。他們特別看重你跟你的作品之間的關係,這個可能是我以前做作品的時候沒有想太多的東西。現在不管是這個作品的創作也好,之後的創作也好,我也都會從這方面去想一下原因。以前大部分照片都是憑著感覺去拍的,在一個作品裡面拍的照片就會覺得它屬於這個作品,可能你是在同一個時間段拍的,拍攝的是同一個群體,為同一個系列去做的照片你就會覺得它們應該是在一起的,但其實真正去想原因的話有些照片是並不屬於這個作品裡面的。這個方面在日本學習和生活對我影響滿大的。


P:就是去開始思考作品起始的意義。我覺得這也是來日本之後對我的影響,也是來了這邊之後有這個改變的。



W:但是你要說這個完全是日本對我的影響嗎,我覺得有,但也有綜合的因素吧,更多的是日本的這個環境給我的影響。有些事情會變得不得不逼自己去想為什麼。


P:這次展覽的作品有計劃做成書嗎?



W:有的。本來是這次展覽有計劃要同時出版一本書,而且是在去年就決定要出版了,但因為疫情就一直延期到現在。現在計劃在年底出版,由日本的設計師町口覺設計。我自己也有在東京的rps畫廊那邊報名做書工作坊,但也是延期了。這個項目想自己再做一個自出版。




Frozen are the winds of time



P:最近有沒有拍什麼新的作品?可以簡單聊一下嗎?



W:有啊,展覽的這組作品因為疫情停止,所以有在做一個新的內容。這次展覽的作品還是以個人的視角為切入口,引到現在中國高速發展下人們的生活狀況。從內部來看是我跟我家庭的問題,其實從外部來看的話,是人們的生活並沒有跟上外部發展的步伐這個問題。想表達的也是生活在我故鄉年紀大的一些人,他們其實並沒有像我父親一樣生病,或者因為事故受到影響,但是他們的狀態就跟我父親很像,彷彿時間停止了,還是停留在他們的生活節奏里,沒有跟上社會的改變。

現在在做的一個作品主要是因為我今年在日本生活第五年了,能感受到很多我之前沒有意識到的行為變化,變得比較日本化了。比如自己不太會意識到點頭啊這樣的動作,包括說話方式也是,日語謂語和賓語前後是顛倒的,就導致說中文的時候有些話語就會突然想不起來該怎麼講了。會有一些這種行為上和意識上的改變。大家生活在國外不知不覺中就有了這樣的改變,身邊朋友也會有這樣的想法,大家都有一起溝通。所以現在就在做一個作品,以在這邊的留學生群體,不止是我身邊的同年代的人,可能更多像面向一些留日爆發第一個時期到第二個時期的人。我們現在算是第三個時期了。這些不同年齡階段的人,他們現在在日本生活的狀態,他們的思維,我們的文化是怎樣被日本文化侵蝕和改變的。這個是我目前做的作品在研究的東西。有拍一些人的房間和他們的肖像。還有,我們被日本這個地方影響,那反過來看日本呢?它也受到了我們的影響。在日本的外國人群體里,中國人佔最大的人口基數。同時日本也面臨著高齡化和與外國人共同生存的問題。這方面也是我在這個作品里想表達的另一個側面。

還有最後一個點,其實中國跟日本歷史淵源很久,所以有很多文化是處在一個共生共存的狀態,是有一些曖昧不明的部分存在的。日本人可能覺得這個東西是他們的,中國人可能覺得這個東西是我們的,這一個部分也是我最後想在這個作品里去表現出來的。



王露正在拍攝的新作品


P:那我們大概什麼時候可以看到這組作品呢?



W:之前IMA的比賽裡面我有投稿,但張數很少,只有五張。因為是一個以人像為主題的比賽,主要是以日本當下的人像為主題的比賽。但我這個作品裡面除了人像的部分還有日本被我們改變的一些部分,這個部分其實是想通過風景跟街道這些細微的點去拍攝的,而不是大的變化,是融入在日常生活中的東西。我畢業的時候應該能拿出一部分來吧。這是一個非常長期的項目,首先因為疫情,很難約到人去他們家裡拍攝。其次是有一些年紀很大的人,生活在日本久了就很難在不熟的情況下同意我去他們家裡拍攝。他們不知道這個東西要拿來做什麼,也不懂我要表達什麼。但是我最近遇到了一個中華物產店的阿姨,她很有意思,我回頭想去拍一下她。


P:現在是以寫真家的身份在日本活動,那之後有什麼計劃嗎?未來打算繼續以寫真家的身份活動? 有沒有想過回國?



W:對,現在以寫真家的身份在日本活動。其實也有投一些國外的比賽,因為肯定不可能只在日本嘛,也會想有機會能在國內參加一些活動。

我覺得有一件事很有意思,我發現國內其實沒有寫真家這個概念,在日本會特別區分寫真家和藝術家。在國內就寫真家都是藝術家,日本不是,日本像我們這樣的都是寫真家,不會說你是藝術家。我覺得「寫真家」這個概念還蠻有意思的。


P:介紹兩位喜歡的藝術家吧?



W:就推薦一些比較年輕的藝術家吧。最近滿喜歡一位寫真家叫千賀健史,前段時間也採訪過他。他現在在日本也滿活躍的,之前的作品是關注日本社會的自殺現象,以他的朋友自殺為切入口做了非常龐大的調研項目。他現在在做的另一個項目是關於日本的欺詐,叫「オレオレ詐欺」。他的作品都是從一個很小的、自身的,身邊朋友為切入點,去引到他所在的社會中一個比較龐大的問題,會做很多資料和訪談。


還有一位是志賀理江子,我很喜歡她。之前有一次學校請到她來做講座,我覺得她很厲害的是能把人跟人之間的語言共鳴,情感共鳴也好,那些很細微的東西延伸到很龐大的主題上去,比如說「人類 的春天」這種議題,我覺得這個很厲害。


P:有沒有什麼建議可以給還在學習寫真,或者正在嘗試成為寫真家的朋友?



W:多參加一些活動吧,我和身邊的朋友都會在看到有一些展覽或者活動的時候想要不要投一下。很多人都會覺得自己的作品還不夠還沒完整,他們太在意作品是不是完整了,但其實作品如果不去做就永遠不會完整。更多時候參加比賽和活動是一個很好的督促你整理自己作品的機會。即使這次沒有選上,也沒關係,可以把作品做一個階段性的整理。如果幸運被選上了,那接下來就有機會認識更多跟你同年齡階段的寫真家,看看他們都在做什麼,是怎麼創作的。還可以跟評委們聊天,他們也會給你很多建議。這是一個很好的讓大家瞭解你的機會。

有些時候並不是說你沒有選上作品就不好,我覺得日本對攝影是很包容的環境,作品沒有絕對的好和絕對的不好,更多時候是你去投一個比賽,評委覺得你的作品好或不好,是以個人的眼光在評判。可能這個比賽不行,但另一個比賽可以。所以就是多參加吧,多參加就多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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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Nov 5 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