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alf Bookstore｜Shenzhen, China

January 2024

第二次拜訪「女性主義書店」——Half書店時，我和書店擁有者zoe坐在店裡的小房間暢聊了幾個小時。Half在2023年九月開業，它藏匿在深圳一座大廈二樓，除非特地前來，否則不會輕易找到這裡。zoe在打理這家書店以前，除了愛看書，沒有任何文化行業的工作經驗。

在許多人看來，今天還做實體書店是非常需要勇氣的事。無論是經濟不景氣、人們對於「深圳文化氛圍不濃烈」的刻板印象，還是她選擇的以女性敘事出發的書店類別，似乎都不算「明智」之舉。一個人將書店開起來需要身兼數職，雖然運營書店是百般忙碌的，但也讓她發現女性比自己預想中還要善良。

對女性主義的討論由來已久，我們不僅好奇她站在怎樣的光譜上，出於何種想法踐行著這件無論怎樣都算不得輕鬆的事，也期待看見這個女性能量聚合場在未來能有更多解構性的線下活動。

撿芝麻：可以先介紹一下書店裡的綠植嗎？我上次來就覺得好有心。因為你要照顧書的同時還要顧著那麼多活物，而且它們都很漂亮。

謝謝，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開始照顧植物。我從來不養花，連綠蘿都不養，因為對貓有毒。小時候是養不活，大了因為養了貓，所以我懶得去辨別它有沒有毒，直接就不養了。第一次（養植物）就發現很明顯：我照顧得好，它就會好。稍微有一點疏忽，它的葉子就會黑掉。

撿芝麻：那你都認識這些植物嗎？

都認識。養了他們之後就開始認識。窗台有盆叫「十大功勞」，它其實是一種草藥類植物，湊近去聞有股中藥香氣。我是挑植物時才發現好奇妙，因為這是我從前完全不懂的學科。

有一盆孔雀木我也很喜歡，因為它的葉子是有稜角的，鋸齒狀的，很張揚的感覺。還很愛掉葉子，我經常在下面撿到它掉下來的葉片，是正常掉落，就是很自然地剝離自己一些東西，它長得很好。有垂下來，也有往上的。垂下來也不代表它缺水，就很有意思。

左上：孔雀木、右上：七里香

左下：发财树、右下：黑金刚

撿芝麻：樹葉還可以拿來當書簽。

對，我經常撿到就把它夾在書裡面。還有一盆叫七里香。你現在看到的是被我救回來的樣子，剛養的時候是夏天，它喜歡水，夏天就長得非常好，開花甚至還有香氣。深圳10月份開始降溫刮風，天氣變得很乾燥，之後就開始掉葉子了。我那天過去，端起來準備澆水，葉片就開始嘩啦啦全掉了，馬上問賣家什麼情況，她說，你就加強澆水的頻率。

那邊放的是鴨腳木和兩盆竹。鴨腳木我很喜歡，因為它葉片偏厚，比較圓潤。既然這邊有稜角的，那邊就有圓潤的。本來想說再添幾盆，但一直沒做這件事情。可能就意味著夠了。

撿芝麻：那你是剛開書店時就對裝修有完整的構想嗎？

不多，很模糊，沒有非常具體的佈局。外面佈局其實之前也改了很多次，因為慢慢地人流量變大，會有很多客人沒地方坐，也一直在加座位。開業之後也還是在不斷完善，現在也是在更新的狀態。

撿芝麻：你之前提到自己是離職之後開始做的書店，離開前就已經想好這件事了嗎？

沒有，我離職時沒考慮任何事情，就是不開心。然後就去了大理一段時間，大概兩周，想著就先躺吧，躺到覺得不行，我就回深圳了。

我想開書店其實是小時候的一個種子。沒有說現在就要把它挖出來。剛回來本來是想跟朋友合伙做寵物相關的，當時樓下那個日托店開業，是全女性創業。我很感興趣，就過來跟主理人聊天，來多了幾次，發現這個空間也很合適，我就趕緊先把店開起來，就不等了。就是在7月底，馬上把這邊簽了，然後我剛好也換了個地方租房，做了兩個很大的決定。

撿芝麻：那你覺得開書店這個過程，哪方面是跟你原先設想很不一樣嗎？

有。比我預想的好太多了。從商業角度上來說，我知道會有這個市場，但不知道這個市場有如此大的能量。然後女性非常善良，就是女性的善良程度已經超出我的預期了。我知道很善良，但我沒想到有這麼善良。

我遇到了很多那種會毫無保留地向我表達她有多喜歡這個地方的人。會跟我說很感謝我，但其實我不想承受別人的感謝。我會覺得是雙向選擇。你不要謝謝我，越感謝我會覺得自己越承受不起。

還有就是，通過開這個書店，我認識了很多之前從來不會接觸到的行業的從業者，比如說媒體朋友、記者朋友、出版社朋友。會收到她們送給我的書、明信片。比如做自媒體的朋友會送小周邊給我，也會有贈書，會說有些書想送到你的店裡，給大家一起看。我覺得，怎麼會有這麼大的能量？就全部都包圍在了這個線下場所，在這有具象化的展現，我覺得很特別。

撿芝麻：我覺得也跟過去女性討論更多是發生在網上的，這個空間就是一個投射點。所有人都在這放一點能量進來，然後被你接收到了。

對的。

撿芝麻：所以你什麼時候開始覺得自己是女性主義者？

好久了，用很通俗的話就是我「打拳」好多年了（哈哈哈），真的好多好多年了。每個人在這條路上，都在不同光譜上。其實從小到大有非常多的事件，它觸發了你的思考。你在某一個點，可能看到了某一本書，或者在平台上刷到誰發了一句話，你發現不對勁了，然後你就開始有好奇心，你就想要瞭解到底是為什麼。當你發現你解決不了這個為什麼時，你就開始不停地汲取這方面的專業知識，或者說如何去以一種開放性的心態去面對這樣的世界，才就慢慢地打開。我現在這個狀態屬於是「完成時」，不變的狀態已經大概有快半年的時間了，但我對這個不變的狀態也會有些焦慮。

就我的認知，它卡在這個地方了。就是沒有新的東西，讓我覺得我有另外一種生活方式，會是合理的。我覺得我的光譜，它不算前和後，但我跟很多人隔得很遠，可能像是一根線頭，所以這家店開到現在，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是有人質疑我。

撿芝麻：會質疑的點是？

有人覺得我的店需要消費入座是消費主義，也有人質疑我不是完全愛女的，認為我對女性不是完全包容的態度。

撿芝麻：你平時會和客人聊天嗎？

剛開業那段時間是不懂得拒絕的，就不懂得去給自己設置不回答的邊界。當時有個男性心理咨詢師跑來跟我聊了兩個小時，不停辯論並想要改變我的觀念，但那時我還不懂得拒絕。我當時應該做的正確選擇是打斷他，不要打擾到其他客人，也不用特地來這裡輸出你的觀點。這事情讓我不是很開心，現在依然很想找到這個人。

因為我從來沒做過要在商業場所面對這麼多人的工作，所以剛開業那段時間不停地找那個點，怎麼樣才是對的，那時就還沒有很好地控制輸入的頻率。

撿芝麻：可以理解為跟客人的距離嗎。

是這個意思，我現在就會很下意識去設定一些邊界感。

撿芝麻：那有落差的地方嗎？

落差的話可能就是地方不夠大。當時這個地方定下來時，我覺得很大的。結果現在收到很多反饋帖子，都說不大。我想說，誒，不是挺大嗎？當我跳脫這家書店的擁有者視角去看，確實不大。因為書店它是通透、寬廣、高，探索的角度可能會多一點。其實這後面還有個小房間，裡面還至少可以再坐三四個人。不過以後看情況，暫時先不動了。

撿芝麻：關於選書方面，因為你提過之前不在文化行業工作，那你的選書是大部分根據喜好，還是有潛在邏輯在裡面？

有邏輯的。剛開始就是我自己的積累。就從我自己的收藏夾，想讀、已讀的書，從那裡划出來的。然後現在選書，就因為會和出版社打交道，那就還會看出版社和編輯的推薦，會著重地去找分類。

比如說我對女性科幻很感興趣，好像大家一提到科幻就是男人的世界，但其實女人寫科幻反而更跳脫那些宏大敘事。我最近就去找很多女性科幻作家，之後可能會做那種分類的書單包。比如說這一部分是女性科幻，不分國籍，可以去閱讀它。然後這一部分是講女性醫療、身體相關的。

也會有一些脈絡，比如說我看這本書，裡面提到了某一本書，會是這樣的連接，或者說這個作者某種採訪里會提到哪個作家，然後我這樣去找，就是一種點和點之間接起來的感覺。

撿芝麻：我在書店的客人留言簿有看到你的一條回復說，有一類書你是不選的。

對。講性緣相關、兩性關係那種，我是不選的。我會加些母女、人際關係，或心理學方面的，但兩性的我是看到了兩眼一黑。

撿芝麻：你經常會發自己的售書記錄，給每位客人買的書拍照留念。為什麼會有這個習慣呢？

會，每個都有拍。剛開始是因為我沒有小票系統（哈哈哈）。要自己做復盤，每天賣了哪些書。後來發現拍照這件事有一種別樣的意義。因為線下購書，本身就是一個很難做的決策。那你做了這個決定，我再記錄下來，我會覺得裡面透露著我的感謝，也更加深了你這個行為的意義。線下賣書真的很難吶，誰都知道網上便宜。

撿芝麻：所以你會很感謝每一位消費的客人？

對。其實我寫了「消費入座」的紙條，會更希望你買書。因為書籍它很奇妙，本質上就是一種商品，但是你會賦予它精神上的東西，加點情懷在裡面。大家購買這個商品的消費行為，就不是簡單的價值衡量。

很多人會覺得提到實體書店就是撐不下去，要支持它。但我很希望大家產生這個購買行為，不要有憐憫。你是取你所需，不是為了支持什麼。我不希望大家抱著憐憫的態度，因為一旦有憐憫，就會覺得你做了多了不起的事。我有收到一些評論，說我會特意選個時間過去支持一下你，你可一定要好好堅持下去啊。好像對方幫你做了什麼事，你一定要感謝的那種感覺。尤其是帶著憐憫。

我反正從來就不認同這套「弱女趨勢」，就是認為自己是弱的。首先女性生來強壯，我們是被規訓的，幾千年來不鼓勵女的吃肉、鍛鍊，然後遵從白瘦肉的審美，身體才會變弱。就是我也不評判，能理解就理解，反正我多吃肉，我多鍛鍊，我不管你了。我也不太認同「我美是為了我自己」的觀點。美從來都是被構建的，什麼叫做美？也不喜歡「女性什麼樣都是美的」那句話。不是這麼講，而是「我可以不美，我不用美」。所以我跟店裡一位插畫師（@Monkeywang）合作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她有這一套插畫，就是有腋毛、肥肉、腿毛，然後凸點。我覺得很好。

来自HalfBookstore小红书

撿芝麻：但會為了健康。

對，絕對不是為了好看漂亮。就是「脫美役」真的是很大的一個階段。我回去翻照片，我去年這個時候還在塗口紅，還是不畫眉毛出不了門的狀態。直到11月份我把頭髮自己剪掉了，第二天就好了。哇，第二天內衣也不穿就出門了。哇，原來這才是我該活的樣子。

撿芝麻：店裡大部分書籍都是女性作者？

對，但有一些書依然是男性作者的。其實你去很多書店，就會發現男性（書寫）的成就更容易被看見。所以我希望我店裡不是只劃一片區域給女性，而是整片都是女性的。然後我會認為女性對這個世界的視角會不太局限於那些宏大敘事。

撿芝麻：那你現在對書店，會有更多盈利之外的期待嗎？

有，我希望有更多活動，更多線下討論、公共議題能夠在這裡發生。但是因為我能量有限，有時一到關門時間，就什麼話都不想講，坐一個小時再說。就是放空，進入一種什麼都不知道的狀態，很累。所以我也很想要找到一些朋友，來把活動辦起來，因為線下場所它重要就是人跟人之間的連接。

就算我是一個這麼討厭人類的人，依然覺得人跟人之間要有溝通。而且我很喜歡的就是：你來到一個書店是跟你的未知碰撞的。相當於走出了實質性物理上的一步，打破你的信息繭房。這裡是沒有大數據的。可能有些東西你刷到過，但其他內容的擺放是與大數據無關的，它是我的陳列，我的邏輯，那你就可以衝破屏障得到新鮮的東西，這就是線下最大的意義。如果在這個空間發生更多人與人之間的連接，那是最好的。

撿芝麻：我看到你今年讀了60本書，但是你說開書店之後看的書反而更少？之前的閱讀量是多少？

之前可能一年至少有 100 本。工作也忙，但我就是會強制性地要看書。

撿芝麻：為什麼選擇在深圳開店，而不在成都？因為你之前在成都也工作過，每次提到也對這個城市很多贊揚。

成都天氣太差了，就這一個原因。我回深圳那段時間其實很痛苦的，我在成都就想著，天吶，好久沒有見過大片大片的白雲和藍天了，好久沒有那種暢快呼吸的感覺。就想著我一定要回深圳，因為深圳乾淨，空氣非常好，大片大片的雲朵，然後曬太陽，非常好。但回來我就發現了兩個事，一，蟑螂是不可避免的；二，真的好熱。

撿芝麻：但你之前不是也已經在深圳待了很多年？

人就是會忘記好多不好的東西，就是當你只有這一個念頭了之後，你就只覺得它什麼都很好，我要趕緊走。但回來那個星期就在磨合期，因為跨城搬家很累，又花很多錢，有很多手續要走。整個生活都是亂的，所以那個月還蠻痛苦的。但現在你要問我，我依然是喜歡深圳，因為它很新、很快。

雖然說在深圳的人生活依然有一點點漂浮，好像還是沒有踩在那個最實質的地上，但是我會覺得新人類可能就是這樣的狀態。這個城市是我在國內能夠接觸到最快的科技訊息的地方，然後又沒有上海的生活成本那麼高。雖然我也很喜歡上海。

撿芝麻：書店的歌單怎麼來的？都是你喜歡的音樂嗎？

歌單是我選的，但有在挑適合書店的。它不能完全是我喜歡的一個東西，會吵死了。

* 店主推薦的書 *

《離岸的花園》

不讀詩的我收到這本禮物特別欣喜，翻閱起來也彷彿我自己也構建了一座生機勃勃的小花園在這裡。「美與天意一同勝過了時間」。

《表演者》

真實又粘稠的短篇故事。整體輕鬆好讀，就像最後一篇《那個叫heeeer的人》一樣，所有人都在表演，所有人又都浮在現實水面。

小红书：HalfBookstore

摄影/Shi
修图/Rew
小画/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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